那天上午课间休息的时候,学校的教长走过来,用冷冰冰的口吻——我预感到可能大祸临头了——对我说:“苏亚雷斯,高级教士从‘另一个学校’打电话来叫你去,戴上你的帽子,去吧!”
我一面去拿那顶我经常戴的帽子,一面怀着疑惧的心情猜测着,嘀咕着:高级教士叫我去,肯定不是为了夸我爱我,这我早就一清二楚。这一次少不了又要训斥我惩罚我,可是到底为了什么呢?由于我在野外捡到的那只破鞋底——我把鞋底剪碎,精心地拌在所有的肉菜盘里,吃饭的时候我把菜盘端给了我的同学们——我被罚半月不准吃甜食,现在还差五天呢。由于我用手指捅伊亚萨巴尔的腮帮子,逼他把口里的水全部喷吐在教长的长袍上,我又被罚抄十遍听写的词语,现在还差三遍呢。高级教士此次发怒又可能给我什么处罚呢?正在这样思忖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在我的脑海里一闪:为了孔恰,对,是为了孔恰!我顿时慌了手脚。
诸位须知,我们所说的“另一个学校”,指的是我们学校对面的那所女子学校。那是一所寄宿学校,也是由我们学校的创办者创办的。我们这些男生经常到那个学校去请富有经验的护士索尔·帕斯夸拉来救护,头痛脑热也请她。有时我们也会被那所学校邀请观看为欢迎上级领导而举行的戏剧演出,或者参加奖金评选和颁发活动。
这样一来二往,不断见面,两个学校的男女生之间就产生了真正的爱情,但往往转瞬即逝。最初双方总是怀着难以形容的疑虑书信来往。表露难以言表的强烈渴望的纯洁诗篇成了许多学生用以消磨课堂、课间和宗教活动的缓慢而令人厌倦的时刻的乐事。两个学校就像是墨西哥内地一座平静、美丽的村庄中的两个巨大的养蜂场。
我不愿意在别人面前甘拜下风。别人都有女朋友,卿卿我我地写情书,为什么我要昏头昏脑地把破鞋底剪碎拌在同学们的肉菜里,同学喝水时捅人家的腮帮子逼着他弄脏别人的衣服,从而使自己多日不得吃甜食,没完没了地抄写词语呢?想到这儿,我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于是就草草地给孔恰写了一封情书。孔恰是一位有着比五月的清晨阳光还要金黄的头发的女生,她那一双蓝色的眼睛比大海还深不可测。我对她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大概像一只开始迎着太阳展翅飞翔的调皮的小鸟的啁啾声,是用世界上顶难看的字体写在练习本中一张不很干净的纸上,然后又把那张纸叠了十次八次。一碰见她,我就把信塞到了她手里。我们男生和女生在城里的小教堂听戒律弥撒的时候,孔恰用含笑的不安的目光对我表示了赞赏。
我对自己的大胆举动感到满意,焦急地期待着她的回答。说老实话,几天以后我的激动心情就平息了,因为那个时期,我更感兴趣的是百灵的窝,而不是像鲜花一样美丽的嘴。诱惑我的惟一的禁果是果园里红润多汁的大苹果,尽管我还摘不到手。我和我一见钟情的女朋友年龄还小,再过几年我们才能在彼此的眼睛里窥探出美丽的幻想和为写最初的爱情诗篇所需要的火热的激情。
二
我垂头丧气、诚惶诚恐地跟着教长穿过两个学校之间的野草丛生的小广场。此刻的小广场洒满清晨的阳光,碎玻璃和瓷片石块在枯草中间闪闪发光。不一会儿,我就手拿帽子走进了会见室。高级教士正戴着他的夹鼻大眼镜——眼镜架在他的大鹰钩鼻子上——看一本又厚又黄的不知说些什么的书。
教长打了个手势走了出去,随即把我的女朋友带了进来,马上又走出去,好像有什么预先规定的、不可违抗的命令指挥着他。
倘若我那时掌握的可怜的拉丁语够用的话,我一定会对自己说:“这下完了!”我不由得沮丧地望了望我的女朋友。她的眼里噙满泪水,快要哭了。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某种不可挽回的东西,某种比禁食一切甜食和听写世界一切拉丁词语还要痛苦千倍百倍的东西。我们不可避免地完蛋了。
这时,连一眼也不屑看我们的威严教士,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仍在用他那双近视眼在书本里寻找着什么。
他终于抬起头来。我们却被他的咆哮声吓得低下了头……
“这么说,你,苏亚雷斯先生,和你,伊利亚特小姐,你们是未婚夫妻了!”
难堪的寂静。
“你,苏亚雷斯先生,勇敢地给这位小姐写了情书!”
又一阵沉默。“首先,我必须提醒你,‘爱’字应该写作‘querer’,而不能像你那样写成‘cerer’;‘渴望’(anhelar)中的h不能写在a前,而应写在n后。其次,既然你们相爱,我就成全你们。明白吗?今天我就让你们结婚。”
我的天!事情比我想象的还可怕!
一听到高级教士的头几句话,孔恰就露出了哭相,双手不安地捏着围裙,禁不住放声大哭了。我也跟着啜泣起来。
要我结婚!要我结婚!我母亲知道了该说什么呢?要我结婚!我的全部生活秩序就会被打乱。窘迫的姑娘也一定有她的为难之处,因为她一面抽抽搭搭地流着眼泪,一面鼓足勇气叫起来:“不,教士!不,教士!我再也不做那种事了!”
我也随着她说:“我再也不干那种事了!”但是,无情的审判官的瘦面孔却冷若冰霜。他那双眼睛透过眼镜瞪瞪我,又瞪瞪她,狠狠地逼视着我们。他那粗暴的、毫不留情的声音又响起来:“不行,绝对不行!只能这么做:我立刻让你们结婚!”
“教士,”我痛苦万分地祈求说,“我向你保证,以后我绝不干了。要是让我结婚,我母亲该怎么说呢?人们会怎样看待我们的家庭呢?”
孔恰姑娘也痛心地叫道:“我不愿意结婚!我不要结婚!”
高级教士的心肠似乎变软了。
“好吧,”他说,“我不让你们结婚了。不过,有一个条件……”
我们这两个罪人提心吊胆地不敢吭声。
“你们俩每个人必须挨六戒尺。你们同意吗?”
不,不,我们不能同意。但是,如果让我们结婚,那会更难堪,更可怕。我们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教士摇了摇桌上的小银铃。“喂,索尔伊内斯,拿戒尺来!”
索尔伊内斯转眼就拿来一件可怕的惩戒工具:那是一根很长的戒尺,上面钻有一百个小孔,就像其他许许多多带孔眼的惩罚用具一样。
然后,教士盛气凌人地对我的仍在默默流泪的“未婚妻”说:“把你的手伸出来,先打你。”
孔恰乖乖地伸出了她的手,但是我勇敢地走上前去:在我心中打盹的堂吉诃德,年迈而光彩照人的堂吉诃德已经强有力地挺立起来,手执他那所向无敌的长矛,嘴里发出了高尚而神圣的呼喊:“教士,”我以请求的但是坚决的口吻说,“请你打我十二戒尺!”
高级教士把视线转向我。我用挑战的目光盯着他,重复道:“请打我十二戒尺吧!”“我不反对。”教士冷冷地说,“伸出手来……”
寂静的房间内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戒尺声,孔恰不再哭泣。她望着我,用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望着我。她的眼里隐藏着海洋中一切深不可测的东西。她的目光是对我所受的惩罚的最高奖赏。 ……当我跟随教长来到校门外的小广场上时,看到在一棵小树的柔软枝条上有一对小鸟在亲吻,享受着清晨甜蜜的快乐。
我用挨过戒尺的右手指着那一对小鸟,愤愤不平地低声对教长说:“为什么它们不挨打呢?”